愁無寐,鬢絲幾縷茶煙裡。(陸游<漁家傲寄仲高>)

 

         在北方的生活較之南方自然是辛苦得多,初時他不習慣天候還常冷得手腳僵直面色青紫,總要坐到炕上才會舒服一些。想到遠在南方怕冷得緊的她,他常常會淡淡的笑了出來,下回帶她來北方,若是她發現冷天也可以這麼舒適,會不會就嚷著不回南方去了。

         她會記些簡單的帳,近來也開始學識字了,她哥哥寫信過來總會交代她的瑣事,偶爾會照她的意思寫上幾句話,語氣就是截然不同的歷歷,他想著想著突然就會湧上一股溫柔,想把這種感覺渲染在布料上隨衣襬搖盪而波動出南方真正的山水。

         他總期待著回到南方,布莊的生意因為似水般柔軟的綢緞而大好,本來只打算初步奠基便回南方看看,爹卻修書過來叫他多待一些時候,說南方現下時節不好,正好北方才剛穩定下來,應該再把布莊客源開拓確立才是。

         他依言留了下來,待較不忙急的時候,他寫了封信告知她哥哥會再晚一些時候才能回南方娶她,時候到了絕不會耽誤的。

         聯合著作工細膩又頗有嘗試意圖的染坊及其他早有織繡傳統的省份,他將莊裡的布做了番改造,獨具特色的鮮明風格先後吸引了幾個富貴人家的詢問,他高興的和他們打下了契約,日後若是穩定成長,便可以回南方一趟了。

 

         多次寫信過去,她哥哥卻沒有再回信,就連爹的信也都未曾再收到,他覺得奇怪,開始和旁人打聽家鄉的消息,常來布莊的客人跟他說南方打著仗呢,亂糟糟的一片,好幾個叔叔嬸嬸好不容易才拿著細軟狼狽來北方避難。

         焚城豪屠,怕是死了萬千人呢,本來好好一塊安詳地方慘不忍睹。

         他聞言立刻收拾了行李啟程往南,當時的北方也動盪不安,空氣裡瀰漫著緊繃的氣息,他只能將布莊交託給值得信任的管事,說只要確定家人沒事,便會把他們接來北方住,很快就會回來了。

   

         他常想著要是當時不聽爹的話,現下又會是怎麼樣的一番光景。

         雖然他終究是在北方逗留了。   

   

         沖了盞茶,眼前燭影搖晃,許是窗外風大了些,忽明忽滅得像是下一瞬就會湮息。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常常坐著坐著就一陣腰背痠痛。

         若是有人可以對酌就好了,就算只是啜飲粗茶,都可以找尋到斑白鬢髮中的細絲黑縷和茶煙所融合成的淡淡清景。

         飲下這杯茶許會一夜無眠,但他還是仰頭一飲而盡。

         眼前模糊,像是第一次在紛飛細雪中看著月亮那般的晃盪朦朧。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蔣捷<虞美人>)

 

         熟悉的牌坊聳立,卻煙炭垂危。

         從這個方向看理應可以見到他記憶裡的布莊與客棧。

         路上沒有人煙,偶有幾個人影散立著,蓬頭垢面而眼神渙散頹倒於旁,氣息像要消失一般的趿拉著骨肉,頸脖的拗折角度奇異嵌在燒黑的牆面上。

         只要往前再走一會兒就能到布莊了,他卻無法再走近一步。

         他不記得自己出城的那一日這兒是一片焦土。

         環視著周遭他突然湧上了莫名的恐懼,蹲下身試著瞧清那些攤在路旁的人的面貌,看清又如何,不看清又如何,但他還是伸頸抖瑟著去細看他們腫脹腐爛甚至看不清原貌的頰邊,想去確認自己並不認識這些人。

        ……都死了。」像被灼燒般的枯皺嗓音搭到他肩上,他一陣心驚的回頭,見到一個老人佝僂著身體撿拾著屍體旁的東西。

        「要找活人還是死人?」老人回首,皺縮的臉上牽出一抹扭曲的表情,黑枯皮膚上的斑點隨之抽動。

 

          ……活人,他連聲音都顫抖了。

         這些人就是最後的活人。

 

         老人屈彎腰背跛行著走離,身體一顛一顛地哼著斷續的歌曲。

         滄桑枯啞的讓他幾乎聽不出原來這是她曾與他一起哼唱的童謠。

   

         他終究沒有回到他的家鄉。

 

 

 

         流年輕去。

         後來連北方的戰事也平息了,他才又重新開始布莊的生意。

         一樣的布質與波紋感,他卻忘記了南方的水面究竟是怎麼樣的順風起紋。

         偶爾他會哼唱起歌來,想著自己的人生,想著與自己來往過的人,然後就讓歌曲殘缺了一塊,布莊裡的管事總問著他唱的是什麼歌,怎麼老不唱完呢。

         是我家鄉的歌,他總淡淡說自己老了,連小時候的東西都記不住了。

 

         在正式將布莊交給總管繼承的那一天,天氣特別冷。

         交代好餘下的瑣碎事情,他走出莊外,一路緩步到幾條街外已有些偏遠的小廟,抬起頭看天上沒什麼雲,似水般的青藍顏色下飄落些許白點。

­        ……下雪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說著。

         伸手欲承接卻只覺掌心一片溫熱,片細飄飛的碎雪在他手上堆積成一個極小的水潭,像他家鄉的那片湖泊,但他沒有看到細軟的楊花,只看到自己被風吹揚的鬢髮有著白雪的痕跡,怎麼撥也撥不盡。

         他從襟裡掏出了那泛舊的扁平布包,拿出當日她折疊細整的衣裳。天候太冷了,他感覺不出衣裳上殘留的任何溫度。

         蹲下身在土裡挖出一個淺淺的坑,將布包放進去輕輕埋了起來。

         雪越下越大了,很快就將他剛埋好的微隆小土丘堆積成一層黯然的灰白。

         他想她是想看雪的,她一直都這麼說,所以他帶她來了。

 

         她現下是否還會怕冷呢,就算她不怕,北方還是冷得多了。

         南方天候和緩些,生活起來也舒坦許多。

         雖然他早已習慣了北方一到冬日就像刺進心裡去的冷風。

 

         這回回南方,他就不要再回來了。

         待明年春日一到,或許還可以再回那片湖旁看看楊花。

   

         似雪非雪,似花也非花。

         楊柳依依。

         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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