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大概是跟男友住在外面吧,很久沒有看到她回來,他回育幼院去幫忙,常跟院長聊天,問她最近是否有看到小清,但院長也說很久沒有她的消息。

    奇怪的是,她也很久沒有開機,是換手機號碼了嗎?想聯絡完全找不到人。

    雖然小清是個很獨立的女孩子,但這麼久不連絡還是讓他覺得頗為奇怪,就連海盜船那邊他也沒查覺她曾經回來過的痕跡,本來就很凌亂的內部更添抹灰塵蛛網,廢墟也似。

   

    半年前換了一份打工,是在學校附近的一間酒吧當打雜的,因為打工時間不算正常,薪水跟前一份工作相較起來還算高額,存了一陣子錢,他打算幫海盜船牽水拉電了。

    被壓到喘不過氣來想逃跑的時候可以回來休息,整頓一下也會比較方便。

    既然小清也提過類似的想法,他就先做吧,反正這是他們共同擁有的地方,不過他倒是不希望她在驚喜之餘送一堆照得亂七八糟的照片給他。

    決定之後,他蹺了一天課跑回海盜船灑掃內外,還意外發現自己以前藏進櫃子裡的一百分考卷跟小清東丟一顆西丟一顆的大小彈珠。

 

    終於把海盜船弄得像一個正常的房子後,他跟打工地方請了一天假想過去住一晚,還因為不習慣新東西的味道只好捆著自己宿舍裡的薄被枕頭爬上半山腰,好不容易奮力走到離海盜船最近的坡前,卻看到海盜船紗門前亮著日光燈的影子。

    該不會是從上次到現在都沒關吧,他想到要繳的第一期電費突然一陣心驚,努力加快腳步,才剛推開門就看見房間裡頭人影晃動。

    ……是小清嗎?」脫口而出的疑問,讓裡面的人影晃動暫時頓止了。

    「小清?」他又問了一次。

    ……嗯。」語音很輕細,沒有仔細聽還聽不清楚,他停頓了一下,「我可以開燈嗎?」

    按下開關的瞬間,他才猛然驚覺房內有兩個人,小清的男朋友也在,皺著眉頭一語不發,小清坐在床邊一臉無措,雙手像是十分緊張的扭絞。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說話了嗎?」他有點尷尬想要退出去,小清卻突然站起來,伸長手抓住他說有話想跟他講,語調微微不穩。他們兩人並肩出了房門,卻有種奇怪的感覺引得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床單皺亂不堪。

     像是意外發現了什麼祕密般,他迅速轉回頭沒有再多看。

 

     小清出了房門後頭也不回的直直走到廚房,一句話也沒講,只有水龍頭轉開後的嘩啦嘩啦聲撞擊著他的耳膜。小清的男友也從房裡走了出來,不太高興的樣子,連招呼也沒跟他打就用力推門出去了。

     沒時間思考這個男生的失禮,他不太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剛剛的景象也許是一時錯看,氣氛奇怪得讓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措詞詢問,小清是個女生,直接這樣問也不大對,他瞪著自己背上來的薄被枕頭,有點侷促。

     水依然在流,一段長長的靜默後,小清開口喚他。

    「怎麼了?」他探頭進廚房問,只見小清背對著他不知道在洗什麼。

    「謝謝你。」

    「謝什麼?」他問了之後才想到小清應該是要謝他牽水拉電的事。

    小清淡淡的笑,雙手不停搓揉著肥皂泡沫像是洗得十分用力的樣子。他覺得有些奇怪,看她洗了很久,範圍延伸到上臂部分,連皮膚都起皺泛紅了。

    ……別洗了。」他伸手要去關水龍頭,小清卻嚇了好大一跳,動作很大的往旁邊挪開,手肘甚至猛的架起抬高,他晃了一下才沒被打到。

    「妳怎麼了?」

     小清沒有回答,也沒有再抬頭。

    

    小清的太過反常讓他有種隱隱微微的不安,即使怎麼說話她都沒有回應,他還是擅自跟她約了隔天晚上在海盜船見,這麼久才見面不是應該好好聊聊嗎,他試著用輕快的語氣跟她說明,小清卻始終沉默,最後才淡淡點了頭。

    無法打破的生疏。

    她已經建了一道牆。

    當時審視她的側面,發現她整個人變得驚心的單薄皙白,跟記憶裡的她好像疊合不起來了。

   

    夏日夜晚,海盜船旁的空氣悶溼黏熱。

    他提了一堆糧食跟啤酒,想要問她很多事情,問問她的生活,問問她的理想實踐得怎麼樣,還有感情。

    好久沒有好好跟她談天了,兩個人都在忙,錯過很多機會,昨天也是。

    還有機會的話,他很想跟她分享許多事情,不管他的或是她的。

    正在想著一些小細節,海盜船那裡就傳來物品大力碰撞還有極為難聽的咒罵聲,一個男生飆罵著髒話從裡面猛力推門出來,衣衫凌亂不整,一手拉著掉下去一半的褲頭,仔細一看發現竟然是小清那個斯文白淨的男朋友,狼狽的樣子讓他的驚怒油然而生,跨一個大步上前抓住那人的衣領,正要問他幹了什麼好事,那男的卻先笑了出來:

    「那女的真賤,蕩婦。」沒有細看對方殘忍的笑意,他張揚著怒氣揮拳,看到月光下隱約散飛的血滴。

 

    妳很清高嘛,以為拿刀可以捅死我嗎,我也不要妳這賤人陪啦。

    他一輩子再也不願回想的語句,悚然刺耳。

    

     推開海盜船那道紗門,年久失修的咿呀聲引起他一陣驚心。

     室內沒有開燈,僅有微薄的月色透過窗戶鋪展,小清坐在床邊,乾淨平整的洋裝凌亂半褪至腰際,長髮散亂掩蓋了她大半張臉,她只是一動也不動的坐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從沒見過這麼薄的側影,在月光陰影下像被剪得支離破碎。

    ……小清?」

    她沒有說話,或許是有,他只聽到很輕微細瑣的聲音飄散在空氣裡,很小很碎,浮盪般的若有似無,天生的淡淡沙啞聽起來像是被粗礫摩刮的乾燥。

    他沒有看她,趕忙取下衣架上的外套,避開視線動作輕柔的披在她削瘦的肩上,指腹意外觸碰到她的肌膚,小清抬起手臂以掌覆住他粗糙的手背,將他的手按壓在自己肩頭。

     由手背生起一陣懾人的冰涼,他顫巍巍地用掌面感受她呼吸的起伏,四周安靜得可怕。指尖緩緩爬至她細瘦的頸項,跟著抽開她繫綁長髮已半掉落的髮圈。

    熟悉的洗髮精味道,熟悉的頭髮長度,但在恍惚之間,他竟然完全認不出這個肩背如此清瘦的背影。他輕輕叫著她的名字,伸手摸上她的側臉,溫度仍是低涼,轉過她的臉要看清楚她的表情,只見她眨了眨空洞的雙眼,露出幾乎不見笑意的嘴角上揚。

    他拍了拍她,要她好好看清楚,並加重按壓她肩膀的力道:「小清,換一件衣服好不好,不然會著涼。」見她稍微有點反應的頷首,他才轉身去廚房倒杯熱開水,走回房間門口時,他倏然停住了步伐。

    小清趴跪在地上,方才披在她背上的外套滑落在旁,赤裸的肩背不規律的起伏,不知何時變的過瘦的臂肘支撐於地,肌理賁起,雙臂不停顫抖像是周遭空氣冰動如霜。

    ……她不想哭出聲音來,他捧著熱水杯一時之間不知所措,聽到小清強自壓抑的微弱抽噎聲,他突然想起他們曾在後山撿到一隻傷痕累累的流浪小貓,牠有時候也會發出類似的聲音,小清總是會上前抱哄牠,露出很心疼的表情。

    看著小清後背半突起的脊骨,抽動起伏就連肋骨勾勒都一清二楚,黯淡月光下什麼都看起來像是罩上一層霧氣的朦朦朧朧,似真似幻。

    小清一向喜歡在大熱天時到處亂跑,皮膚因而帶有蜂蜜般的顏色,每天笑得很開心說要多吃點飯才會健康又聰明。

 

    他不記得她是這麼蒼白瘦弱的一個人。

    猛的一陣鼻酸,匆匆放下手中的水杯,快步走到屋外,看著月光晃動樹的枝枒,眼前一片模糊的世界只剩下暈染潑灑的黑色。

    也許自己只是不小心踏進她的惡夢裡來了,只要可以醒來,他們兩個就會相互取笑對方在這場夢中的怯懦與無以名狀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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