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鐘已經響了,停筆停筆,不要再寫了,再寫要扣分。」導師倚著講桌,姿態一派閒散,即使催促大家交考卷,語氣也漫不經心的。

我挪開椅子,拿著寫了條列清晰證明題的數學答案紙一路往前收,收到第三位時停下腳步。

伸手推了推似乎睡得正熟的阿甘,見他仍未醒,更加重力道推他一把。他反應很大的往前一傾,木製桌椅發出巨大碰撞聲。

「什麼什麼?」他倏地直起身,皺著眉頭惺忪揉眼,四處張望了下,語氣雖微帶驚嚇但應該沒有完全清醒。

「收考卷。」我拿起手上的數學卷清楚表明。

「哦。」他迅速抽起答案卷塞到我手上,「啊,等一下,我沒寫名字。」

將視線從他乾淨到連名字都忘了寫的考卷上移到他的側臉,他倉卒草率寫完名字要交卷,卻差點連筆都塞到我手上。

把一疊考卷放到講桌上後,走回位置時無意間聽到阿甘對其他人發誓說要好好回家念書,明天國文考個一百分嚇死大家。

轉頭看向聲音來源,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垂下唇角扮了個鬼臉。

 

樹蔭下。

總是一樣的景色。

會坐在這裡只是因為熱。

「喂!」淺淡的肥皂味先觸到鼻尖,而後才慢半拍轉頭看向來人,頓了一下後又將目光轉回PU跑道另一端。他好像也不以為意,逕自在樹旁坐了下來。我稍微往右邊挪了一點,察覺他似笑非笑的睇我一眼。

「有沒有人說過妳態度很差?」不太認真的語氣。

「比考試睡覺的人好。」阿甘聞言愣了一下,而後哈哈大笑。

「妳還真直耶。」

不知道還有什麼好說,我沒有接話。

「雖然考試都考很爛,不過我還滿喜歡看書的,看不出來吧。」他開始有一下沒一下的用腳後跟敲上微顯光禿的草皮,力道忽大忽小,與他漫不經心的語調如出一轍。

瞥了他一眼,的確是看不太出來。就著對上次段考模糊的印象,得到他成績落在中後段的可能性。成績好雖然跟投資股票大漲時卻不賣出一樣都是紙上富貴,但考試能考到睡著又不在乎結果怎樣的這是第一次見到。

「然後交白卷?」語尾沒有明顯上揚,聽不出來是真的要問出答案還是僅陳述事實的反詰問句,是我一向的疑問方式。

「天氣很好所以就睡著啦。」阿甘掌貼地面,稍稍撐直背脊,「現在也是啊,妳不覺得嗎?」

他重心前傾,臀部向上一抬,跟著站起身,右手後勾隨意拍撢褲子上的沙塵。

天上沒什麼雲。

太陽很大。

風微微拂過下巴,像有棉絮輕搔。

……天氣很好,大概吧。

「我覺得妳很像大俠耶,就是那種很冷淡的樣子啊。」他想了想,補充:「以前啦。後來我發現妳只是很茫然而已。」

突然的話題轉換讓我略感錯愕,抬臉看向他。

有人拖著一大籃排球從我面前走過,籃子下的小滾輪在紅磚道上喀拉喀拉,他隨著節奏雙手背後,速度慢如龜爬。

阿甘看到他便一臉高興的上前,出其不意搭上對方的肩。

「喂,怎麼那麼久沒看到,你最近在幹嘛?」

猛然發現阿甘的眼珠原來是極深的琥珀色,打上陽光後突然像水一般的流轉起來。

手裡捏著便條紙,頭頂初夏之陽,我感覺額上微微的汗意。

阿甘之後真的打手機過來,說想跟我見一面,難得又遇上了一定要到他家再嚐嚐他媽媽親自下廚煮的家常菜,順便聊聊天。我不記得有吃過他媽媽做的菜,但這麼誠懇的邀約又不好推託,所以我現在拿著抄寫他家地址的紙條在巷弄間找路。

站定在路旁的水溝蓋上,我環顧四週,反覆曲折環繞的小徑交錯,重疊延伸到視野可及的另外一端。身旁是一間磚房,圍牆僅及肩頭,院落裡的九重葛慵懶橫越矮牆,桃紅的豔色花瓣順著風吹時不時的掉下一兩片,地上花瓣累積,有部分因為踩踏以及下雨泥濘而破損烏黑,與路面半融在一起。

仰頭看著經九重葛鋪疊而下的日光,我想我應該是迷路了。

 

不知道台北市怎麼會有這種像是古老小鎮的地方,彎來拐去的小路跟鄉下外婆家附近類似。

自從第一次在外婆家那邊迷路後,我就立刻體認到這種路況超出我所能應付的範圍。那時候拿著剛從雜貨店買回來的涼菸糖,茫然了一會兒,伸指抽出一根細白的煙糖叼在嘴上,學外公吸菸的樣子,靠在牆上抖著腳,假裝自己正在吞雲吐霧。第一根煙被我叼到快吃完的時候,三叔婆抱著一大籃洗好的衣服從溪邊走回來,看到我的粗魯樣馬上又氣又怒的丟下手中衣籃跑向我,用客家話追著我罵,說我年紀小小不學好,去學大人抽什麼煙。我嚇了一跳,拔起腿就跑,順著紅磚平房沒頭沒腦的拼命衝,最後竟然順利到家了。發現三叔婆正在裡面跟外婆告狀,我只好跑到附近土地廟躲起來,等等等的,等到睡著,頭還去撞到樹根腫了一個大包。

有一次無意間跟阿甘提到這件事,他先應了是哦,然後說:「那條路應該很漂亮吧。」表情像是想要得到我的附和。

因為毫無印象,所以我沒有回應。

 

微微拉回神智,覺得日光在眼底的徘徊帶來一陣刺痛,我用力眨了下眼,降低視線,發現幾步遠的轉角處有個小頭顱探出來,圓圓的眼睛直盯著我看。好像是察覺到我也直直的盯回去,小頭顱突然往後一縮躲到牆後面去了。

向前試探性走了一兩步,看到小頭顱又怯怯的探出,應該有點害羞又有點好奇,這次只露出半張臉來,但還是注視著我。

「你迷路了嗎?」我問,又向前走幾步,看到他以微帶茫然的困惑表情用力搖搖頭。

小小的手攀著壁緣,略顯胖胖的指頭拳縮。

也許他還聽不懂迷路這個詞的意思,我忖道。

「妳是溫阿姨嗎?」軟嫩的童音問。阿姨?溫?我是姓溫沒錯,不過好像不是阿姨……認真的想了一陣,覺得應該還是指我吧。畢竟是不認識的小朋友,知道我姓溫又直接對我發問,所以那個「阿姨」應該是在指我沒錯。

「嗯,我是溫阿姨。」聽到我承認,小身體跟著探了出來,他伸手抓住我的手指,觸感溫熱柔軟,搖搖晃晃的被他用不大的力道拉著走,怕他辛苦,我配合他邁開步伐。

「你叫什麼名字?」

他的回應太小聲,我沒有聽清楚。

跟在他背後看他身穿小衣服的胖胖身體左搖右擺,每踏一次步伐就會晃動一下,好幾次險險要跌倒,伸手要扶他時會臉紅紅的,然後有點口齒不清用很認真的語氣說謝謝。

 

「阿姨要按那個。」站在一片單扇木門前,他握緊我的手指,伸出另一隻手的食指向上比,「要按那個。」我低頭看他一眼,而後望向灰石門柱上的門鈴,照他所說按了下去。

一陣清脆的鳥叫門鈴聲響起,有點刺耳。

聽到紗門嘩啦啦開啟,好像還因為太大力撞上門框發出相碰反彈的撞擊聲,拖鞋半摩擦地面的沙拉沙拉聲由遠而近拖到門邊,接著是開手製金屬鎖和木栓的聲音。

「哈囉。」相當常見的漆紅條紋木門打開,阿甘一臉自然笑著打招呼。

「爸爸。」小孩鬆開手,撲抱住阿甘的大腿,他傾身上前抱起孩子,一手手肘有力支起他的臀部,一手輕輕攬住他的後背。「一個人去找阿姨會害怕嗎?」

小孩搖頭,阿甘揉了揉他顏色偏淺的細軟髮絲。

「進來啊,再等一下就可以吃飯囉。」小孩也轉頭看著我,白胖的小手招了招。我愣了一下,踏進阿甘家的前院,半側過身輕輕闔起木門,伸臂拉上鎖栓。

我從未撐傘。

勉力奔跑的途中,雲層總是黑壓壓的一片,灰敗頹然地緩慢飄移。

一整片,又厚又重,一路延伸到看不見的道路盡頭。

有可能它們僅僅只是凝滯著,是因為我向前奮力踩著一步又一步,才使它們看來像在移動。

曾經疑惑為何水氣凝結成這樣還不會下雨,但沒有深究。

我大概在賭,賭在還沒抵達終點之前不可能下雨;也或者,怕我自己看到一片什麼也沒有的荒蕪終點時,會止不住早已預期最終將在體內流竄的失望憤怒而摔出東西,所以必須讓雙手空無一物。

國文的模擬考作文題目是「夢想」。題目本上寫了大概五行字來激發同學對此題目的靈感,大抵是人都有夢想,又該如何實踐之類的八股言語。

夢想是不能實現的東西,不管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再更進一步的看清它的面貌。所以人的夢想都很模糊,三言兩語輕輕帶過的東西往往充盈了一生最浪漫的想望,那是一種沒辦法再更具體的程度,所以言盡於此就讓人產生「啊,我的人生大概也只能像現在這樣了吧」的消極,而夢想仍是海市蜃樓一片。

我其實是這麼想的。

但仍然在作文紙上寫下言不由衷像在迎合閱卷老師價值觀的話語。

 

爬上學校頂樓,頓了一下才向前走至近緣處。

學校建築裡,只有這一棟的頂樓沒有矮牆,又因靠近校園後方,所以換個角度就能看到後山。後山不是很高,也沒有特別漂亮,但是一到夏天就翠綠發亮的平緩山坡不知為何讓我願意放空所有思緒站在那裏看一整天。後山附近散建的民宅最多應該不超過五層樓,站得更遠一些,就覺得看來像模型,一棟一棟,小小細細,不大規則的排列著,天氣更暖時,還可以看到住戶在公寓頂樓曬棉被。

今天風很大,頭髮散亂的伴著風聲呼呼作響拍打在我耳畔。

突然很想唱歌。

「妳果然在這裡啊。」感覺聲音近在耳側,回眸看見阿甘捧著一大疊考卷站在右後方,置於最上面的是才剛全部考完的模擬考題。

輕微蹙了下眉,沒對他手中的考卷及莫名出現抱持疑問,我轉回頭,目光落在後山上某一棵樹上,不經意聽見蟬鳴,沙沙沙沙沙,也許正駐足在那棵樹上摩擦輕薄的玄翼。

「蟬在唱歌。」阿甘說著,聽起來很老套,但不知為什麼清晰得讓人想抓住仔細反芻。

他一步跨至我身旁,也不拍撢灰塵,便就地坐下開始哼起歌來,極輕極淡,那疊在風中啪沙翻飛的考卷將旋律切割得無法成串,只能隱約聽到薄薄的單音,然後就被風吹散了。

模擬考題本被風快速刷翻一本又一本,以頹然姿態不整齊背反堆疊,其中還有一兩本被吹得稍微遠了,放置在下的零散考卷在題本挪開後,像是想要呼吸般劇烈搧動。

以前在國語日報閱讀過一個小學生投稿的新詩,大約是六句左右,以一句總結而言便是風很愛看書,所以喜歡調皮地在書頁間穿梭。若不論書本和考卷的差別,大概就是眼前這種景象。還沒回過神來,眼前突然有一張考卷飄揚翩飛,我下意識伸手抓住,無意間看到斗大鮮紅的六十五以羅馬數字型態在我手中皺成一團。

「妳一定想說這白癡怎麼可能有及格的考卷吧。」垂首,阿甘向我揚起嘴角,聳聳肩,伸手壓住那疊考卷,同時跨出腿將一張在地面摩擦的卷子踩住。

因為畫面有著奇妙違和感,我挑高右眉。

「我也考過二十八分。」攤開手中考卷,對著陽光看的結果是正反面的字全數混雜,再加上阿甘作答時一筆一畫交疊紅色叉叉,好一會兒才辨識出它是一張英文考卷。

「妳現在是想跟我比慘嗎?」踩著考卷的腳縮回,阿甘抽起髒汙卷子,壓回那疊考卷上。

「我怎麼敢。」

他聞言瞪大雙眼看向我,「妳這句話聽起來怪怪的。」我不知為何側了一下頭,撇開視線。

「啊,結果這次的作文還是爆掉了。」阿甘不再理會我手中的英文考卷,翻翻找找從紙堆中抽出一張畫滿整齊黑色格線稿紙一樣的卷子,他以右手拇指與食指掐捏著考卷邊緣,任紙在強風中拍擊前臂,每一瞬間都像是最後一秒般翻飛。

阿甘抬頭望著自己伸長手臂的末端。

「那時候寫完我還覺得寫得有夠好的,以為可以拿個AA-,結果搞屁啊。」聽起來憤憤不平,他卻仍然緊抓著考卷不放,從這角度看去,隱約可以看到滿是醒目的紅線與圈圈。

「看來你錯字很多。」阿甘聞言,回首皺眉覷了我一眼。

「夢想,什麼是夢想呢,我想,就是作夢與幻想的組合。夢裡有著我們最渴望的東西,只要一醒來就什麼都沒了,所以人們總試著在生活中追尋夢的軌跡,讓自己活得像在夢裡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只希望手裡緊握的是自己一直最想要得到的東西。不過,沒有人可以永遠活在『獲得』的瞬間,也沒有一個人會為了其他人的幸福時光停下腳步,每一個人只願意看自己終其一生一定要得到的東西,所以……」話語突然停止,樓頂氛圍陷入一陣沉默。

「你的作文?」見他不說話,我突然主動接續詢問:「接下來?」

「然後,然後人們就在永無止盡的追尋中死去,接著一代代的人也就這樣死去,他們的屍體鋪成了一條路,可是那條路誰也找不到終點,一旦踏上,就註定生命的凋零。」

「『屍體』?這是恐怖小說?」

「可能哦。」阿甘不以為意的'將手中考卷摺成一架紙飛機,爽朗笑道:「哈哈,真是一篇垃圾。」紙飛機射了出去,傾斜的不穩當像是隨時要墜機。

沒有出聲,我將目光掉回手中六十五分的英文考卷,微訝發現阿甘在字彙那一大題每個選項旁以工整的字跡寫下中文的翻譯。

低頭看向餐桌上極度簡單的菜餚,再揚眉略略觀察屋內,「看起來不像是你媽煮的。」我發表了平淡感想。

「是我煮的。不拿長輩出來壓壓妳,依妳個性怎麼可能會來。」阿甘倒是坦然承認他的不老實,讓謊言頓時變得無足輕重。說話的同時,他伸手抱摟小男孩,讓他坐定於自己身旁的孩童特製高腳椅,待小男孩笑呵呵在座位上不安分扭動時,阿甘才將連接於椅後的淺色木桌蓋到小男孩身前,說著吃飯要乖乖等話語。

「你家竟然有這種椅子。」這種給小孩吃飯用的座椅通常只在餐廳裡見到。

阿甘笑了笑沒說話,幫小孩子挾了一大口青菜。

端起碗,基於禮節以及不甚講究吃食的習慣,我一向只挾能力所及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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